火盆里的最后一缕青烟,如同濒死的游魂,挣扎着散尽。焦黑的纸灰,仿佛被灼烧过的沉默,打着旋儿,被报告厅里滚烫如熔炉的气流卷向高处,最终消失在那台嗡鸣不休的换气扇里,隐入无形的牢笼。
然而,空气并未冷却,反而像被投入火星的汽油桶,骤然点燃,灼热、膨胀,带着噼啪作响的愤怒回响,在每个角落弥漫、撞击。
我站在熄灭的火盆旁,空荡的左袖管如同一段被斩断的旗杆,无力地垂着。右臂却像一截从炼狱中取来的烧红铁钎,被无形的力量驱使,直直地指向方才烈焰升腾的地方,指向那片刚刚被灼痛的虚空。台下,没有掌声,只有海啸!是数千个被压抑太久、被践踏太久的灵魂,挣脱沉重枷锁的咆哮!老工人们的脸皱缩在一起,泪水和汗水混作一道,捶打着冰冷的座椅扶手,那声音像是骨节与钢铁的碰撞。年轻工人的脸涨得通红,如同烧红的铁块,嘶吼着,将肺腑里的积郁尽数倾倒。摄像机镜头贪婪如秃鹫,舔舐着每一张因愤怒而扭曲、又因释放而通红的、沾满汗水的脸庞。
“林野!说得好!”“工人不是牲口!”“烧得好!烧他娘的!烧出个明白!”
小陈如一道迅捷的影子冲上台,用他并不魁梧却异常坚实的身体,挡在我身前。他的目光像鹰隼般锐利,警惕地扫视着台下角落里那几个脸色煞白、正试图像老鼠一样挤出人群的段里“眼线”。老赵则像一头发怒的老狮子,毛发倒竖,人未到,一声怒喝已先破空,他堵在过道口,对着那几个仓惶的背影,啐出一口浓痰,那痰带着愤怒的唾沫星子,仿佛要粘住他们的脚跟。
我没有动。任由那排山倒海般的声浪,如同狂风暴雨,冲刷、撞击着我的身体。断臂处的幻痛,在巨大的情绪洪流冲击下,反而变得麻木,如同被烈日暴晒后龟裂的土地。但胸腔里,却像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炭,灼烧着,也支撑着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,不让它在此刻的狂热中彻底倾倒。目光越过那片沸腾如锅底的人群,落在报告厅后方高悬的“工人文化宫”几个褪色的大字上。文化?此刻,这里只有最原始、最血性的呐喊,是对那个字眼的最好注解,也是最辛辣的讽刺。
“肃静!请大家肃静!”省工会派来的代表,一位头发花白、面容刚毅如老松的老同志,试图在喧嚣中注入一丝秩序。但他的声音,如同投入惊涛骇浪中的石子,瞬间就被淹没。直到他拿起另一个麦克风,将音量拧到最大,一阵刺耳的啸叫才短暂地盖过了沸腾的人潮,像一声焦雷,劈开了混沌。
“工友们!同志们!”老同志的声音带着沉痛,更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林野同志的血泪控诉,我们听到了!省劳动监察总队、省总工会,也听到了!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全场,如同温暖的炉火,“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切!林野同志展示的铁证!烧掉的那份屈辱承诺!都将被如实记录!上报省委!上报中央!我们在此郑重承诺:对巨人城工务段存在的系统性腐败、对工人生命安全的极端漠视、对林野同志遭受的不公迫害,必将一查到底!绝不姑息!该抓的抓!该判的判!该赔偿的,一分不少!该恢复的名誉,必须恢复!还所有工人兄弟一个朗朗乾坤!”
承诺掷地有声,如同重锤砸在心上。台下的怒吼渐渐平息,转化为一种沉重的、带着审视的安静。工人们经历过太多承诺的落空,像秋风中飘摇的枯叶,不知哪一阵风再起。他们盯着台上的老同志,也盯着我,目光里有期待,有怀疑,更有一种被点燃后无法熄灭的火焰,在无声地、灼热地燃烧。
就在这时,一个尖锐得如同玻璃碎裂的声音,从台下记者堆里炸响,带着职业性的亢奋,也带着咄咄逼人的质疑:“林野同志!我是《北方新报》记者!你今天的举动非常震撼!但这是否过于偏激?烧毁文件是否涉嫌违法?你是否考虑过这种激烈对抗方式,会激化矛盾,不利于问题的理性解决?你下一步打算如何运用法律武器?对那份‘八万块’的赔偿,你现在到底要多少?”
一连串的问题,像淬了毒的冷箭,精准地、不带一丝温度地射向刚刚燃起的火焰核心,试图将其钉死。
报告厅瞬间再次安静下来,仿佛时间也被冻结。所有的目光,包括那些刚刚还燃烧着怒火的眼神,都聚焦在我身上,等待着我的回答。连省工会的老同志也皱紧了眉头,眼神复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