逃离那座令人窒息的工业围城,林野连一丝犹豫或感伤的余地都没给自己留。他几乎是立刻就攥紧了最近一班火车的票,目的地只有一个——渝都。那座被山峦环抱、江河缠绕的城市,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嘉陵江水那湿漉漉的呼吸,混合着火锅沸腾时辛辣滚烫的香气。那里,曾是他梦想萌芽的温床,如今,却成了他漂泊灵魂唯一能靠岸的港湾。
漫长的旅途,像一部褪了色的默片,在车窗外无声地滑过。钢筋水泥的丛林渐渐远去,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青山、碧绿蜿蜒的河流,以及散落在田野间的村落。速度让窗外的景致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印象。林野靠着冰凉的玻璃窗,身心俱疲。过去几个月积压的焦虑、委屈、愤怒,还有在劳人科冰冷的办公室里那份决绝的决裂,此刻都如同一件件沉重的枷锁,悄然卸下。随之而来的,是一种巨大的、无处安放的空茫,像被掏空了一般。车厢轻微的晃动,更像是一张无形的摇篮,摇着他时醒时睡,过往与现实在脑海里交织、闪回:工位上那盏散发昏黄光晕的台灯,图纸上那些严谨到近乎刻板的线条,公示栏前那块刺眼得令人心惊的空白,劳人科同事递表格时那副公式化、毫无波澜的脸……最后,画面定格在渝都朝天门,那滚滚流淌、泛着金黄光泽的江水,以及记忆深处,那间小屋窗台上,那盆倔强生长的仙人掌。
汽笛长鸣,划破长空,列车缓缓驶入渝都站。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——那是空气中特有的、混杂着湿润草木与江风咸腥的复合味道,是重庆独有的、在拥挤人潮里肆意弥散的浓烈生活气息。喧嚣的站台,熟悉却更加嘈杂的方言叫卖声,拖着行李箱行色匆匆的旅客……一切都鲜活得近乎刺眼,像一把无形的钥匙,“咔哒”一声,瞬间旋开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。一种巨大的、几乎要盈出眼眶的亲切感,让他的心脏微微发颤。回来了。像一只在风浪中颠簸太久的船,终于挣脱了束缚,回到了它无比熟悉的锚地。
他没有选择便捷的出租车,而是搭乘了轨道交通,再换乘那辆熟悉的、拥挤得仿佛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。他似乎想用这种缓慢而贴近的方式,重新感受这座城市的脉搏,让车轮碾过熟悉的路面,让耳边再次充满市井的喧嚣。公交车在盘山公路上左弯右绕,熟悉的街景如同老朋友翻开的旧相册,一页页在窗外掠过:那家招牌上油光可鉴的老火锅店还在,仿佛还能看见当年几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围坐其中,指点江山;那个街角卖热腾腾豆腐脑的小摊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装修时髦的连锁奶茶店;那座建在陡峭崖边的中学,操场跑道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时代奔跑时扬起的尘土和身影……熟悉与变迁交织,无声地诉说着时光的无情与温柔。
终于,公交车在他无数次上下车的那个熟悉站台停下。他提着那个简易的环保袋下车,仰头望去,那片依山而建的老旧小区便撞入眼帘。它和他离开时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,或者说,它的陈旧感更添了几分。斑驳剥落的墙皮,水泥台阶边缘顽强滋生的青苔,楼下花坛里那株永远长不大的黄角兰树下,依然围坐着几个悠闲打牌闲聊的老人。岁月在这里,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,甚至有些停滞。
他深吸一口气,空气里混杂着尘土和青草的气味,熟悉的,带着点微尘的呛人。沿着那条走了千百次的石阶向上爬,每一步都踩得踏实。老楼的楼梯狭窄而陡峭,扶手老旧冰凉,布满岁月打磨的痕迹。越接近三楼那扇熟悉的暗绿色铁门,他的脚步越是滞重,心跳也不知不觉加速,像擂鼓一般。站在门口,他从环保袋的角落里摸出那把黄铜色的旧钥匙——这把钥匙,他一直珍藏着,仿佛它是通往那个特定过去的唯一凭证,是连接记忆的桥梁。
钥匙插入锁孔,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门开了。一股混合着尘封木头、久未通风的闷热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湿霉味扑面而来。不是难闻的臭味,而是旧居特有的、带着时间沉淀颗粒感的气味。光线透过门缝涌入,照亮了悬浮在空气中的细小尘埃,它们在光柱里跳着无声的舞蹈。
屋内的一切,都凝固在记忆中的模样,甚至比记忆里更显陈旧。简单的旧书桌靠着墙,桌面一角摊着几本蒙尘的专业书籍和泛黄的图纸;那张单人床上的格子床单颜色已洗得发白,边缘有些毛糙;一把椅垫塌陷的藤椅孤零零地立着;墙上挂着的万年历停留在不知哪一年的某一天,数字已经模糊不清;唯一还带着点“生气”的,是窗台上那个干瘪的花盆,里面的仙人掌,虽然布满了灰尘,却依然倔强地活着。空气仿佛是凝固的,家具上的落灰证明着时间确实在这里流淌过,但整体格局、物品的位置,又固执地停留在某个他匆忙逃离的瞬间。真可谓“物是人非”,人是非了,物却静默如昨,沉默地见证着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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